子邑走在路上。
宽阔的道路笔直向前,子邑想起第一次和苏打见面的样子。
她仿佛是专门在那里等他的,等了很久很久,他姗姗来迟。可能是因为通入东行的隧道很黑,子邑见到这个站在老树下的女孩的时候世界豁然开朗。他走进树荫下,天地都被亭亭华盖遮住了,硕大的伞盖下面是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,头顶上哗哗的树叶相蹭,脚边是摇曳的野花。
还有一双明亮的、漂亮的眼睛,世界都在她眼中晃动,而子邑在她的世界里看到了自己,想必对方也在子邑的眼中看到了她自己。
子邑努力回想,那个时候她和自己说了什么呢?对了,是‘欢迎回来’。
仅仅一句话打消了子邑对这片乏善可陈的土地的疏离。不是‘欢迎到来’,而是‘欢迎回来’,她说,欢迎回来。
于是子邑说:“我回来了。”
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没有多余的交谈的,自然地同行,自然地成为邻居,子邑是一天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并不认识苏打。
两个陌生人一见如故,变得要好起来。
子邑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可能是无可代替的那一个,因为他比谁都早一步进入她的世界。
现在,他意识到眼前的情形和他们第一次相遇是不同的。
苏打和帝辛并肩站着,亭亭华盖见证的是两个关系融洽的男女的其乐融融,子邑姗姗来迟,没有那一句话迎接他。
她过了很久才注意到他,微笑问他:“是新住民吗?你的名字是什么?”
帝辛在旁边打诨:“噢,新人,我是这里的老大。”苏打笑着打他,帝辛怪叫着躲到子邑背后。子邑没奈何,只好跟着笑起来。
这样的她毫无疑问是不需要他的,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的人,帝辛代替了他。仅仅是先后的不同,她和他形同陌路。
‘他无可代替’也许只是他更早出现,没有别的意思。如果一切都能做一个合理解释,世界这么安排有什么理由吗?如果是谁都可以的话,非让他第一个走进她的世界有什么理由吗?
结果他要的答案谁都没能给他。
典籍里无数人异口同声说如果一个人的潜意识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,那么他就会醒过来。而梦可能是无限连锁的死循环,一环套一环,轮回不止。
当他意识到梦的谬误的时候他醒了,四下无人,夜色正浓。这里是真实的东行,不是梦的轮回。曾经一度帝辛追着问他信不信轮回?他被扰烦了才回答,信。
而子邑是讨厌轮回这一说法的。
相信和认同是两码事,他相信轮回,却不认同轮回。
他觉得所谓轮回就是把人圈在猪圈里,一次又一次地死亡重生,人永远逃不出这个圈子,也就永远不自由。有人说能够灵魂永生不也是一种自由吗?永生是从时间的束缚里脱离出来的,脱离束缚就是自由的。然而世界上的束缚也是一环扣一环,时间不能限制的,都交给了孤独去制约。
所以永生和自由并不挂钩,自由是极乐猛毒,永生是世界上的极苦。尝过一点自由的和没有尝过的人都疯狂追寻不存在的自由世界,而自由大概只是一瞬的错觉。自由是会给人挣扎的勇气的,永生却不会。
永生就意味着身边熟悉的一切会渐渐失去,而你对这个现实无能为力,永远永远一个人被禁闭在孤独的大门里,直到终于麻木。
就像拥有无尽寿命的太阳,它是孤独的,但它什么都没说,静静看着时间流逝。它和谁说话呢?没有人能听完它一句话,大家都会比自己更早被时间化为尘沙。它和谁说话呢?它只能长久忍受孤独,以抵御更大的绝望。
子邑讨厌失去,讨厌无能为力,所以丧失了挣扎的可能性的轮回他并不喜欢。
但是子邑并不是迂腐的人,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信念往往比纸还薄。他的床前没有明月光,地上掉着烂泥一样的东西——误入桃源的妖怪闯进了他的房间,就站在他床头问他:
“你相信轮回吗?”
这个时候他很想逃进梦境里继续他的轮回。子邑深吸一口气,忍住惊叫的冲动。黑大个从河边追到这里,如果来者不善,他喊破喉咙也只是多一个牺牲者,况且他还不知道妖怪是不是喜欢把人掳回山洞当夫人的类型。
喊起来对苏打而言太危险了,子邑已经做好一个人给妖怪当点心的准备,就是不知道吃他的时候能不能别加作料——他过敏,哦,还请从头开始吃他,这样不会太痛苦。
妖怪很执着想要知道子邑的答案,所以子邑没有回答的情况下它再次发问:“你相信轮回吗?”
子邑觉得他需要给它一点尊重,以免它生气了从脚开始吃。子邑回答说:“我相信。”
妖怪很不满意地摇头,子邑心想,十八年后希望他还是一条好汉,千万、千万别把好汉拆作女汉子,因为女孩子似乎隔一段时间就要流血,子邑很怕流血。
如果可以的话,轮回变成一只狐狸也是一桩美谈,尽管子邑并没有白狐那么聪明伶俐,但懒是一样懒的,运气好还可以碰上愚蠢的人类。子邑想着,双手交叠安静地躺在床上,静静等待死亡降临,有点不甘心,却无可奈何。
子邑这边已经做好了拼盘准备,而妖怪却没有食用的兴趣,妖怪找了张凳子坐下,顺便评点子邑的姿势:“你这个姿势好难看。”
子邑气愤地坐起来,没敢拍床挑衅,但是眼睛瞪着妖怪。诚然,子邑双手交叠的样子不好看,但是这么直接戳破很没礼貌吧?反正都是死,难道姿势优美的人能逃过一劫不成?
“你说你吃人还要讲究姿势的?”子邑觉得他有必要和妖怪讲讲道理,这个世界不是靠表象决定食物好不好吃的,就算是苏打做出一桌光鲜亮丽的菜色他也知道实质上并不好吃。吃人这种事情追溯到古时候,大妖们从生吃进化到蒸熟了吃,也没见谁计较食物的造型不够优美——你一个烂泥怪凭什么这么多讲究?
“你好像搞错了什么,我不吃人的。”烂泥怪很诚恳地说:“而且,应该没谁愿意吃你,不好吃。”
“……”
总之它是在委婉地表达不吃人的理由吧?子邑姑且当做没听到后面那句话。
“真的,你肯定不好吃的。”
——为什么要说两遍?
——什么叫肯定不好吃?
——什么叫没谁愿意吃他?
……过分了哦。就算是饶了子邑一命,这么说也过分了哦。子邑扯着头发哭笑不得,他又不敢去证明给妖怪看自己的肉质鲜美,妖怪说他难吃他也只能接受这个评价。
“所以你不是来吃我的?”子邑内心忐忑,他想还是先确定这家伙不会变卦扑上来咬他的脚。妖怪摇摇头,答案很肯定:“我不吃难吃的食物。”
不是来吃他的却追到这里来也真的是辛苦了!子邑搞不懂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妖怪,既然不吃他就赶快出去啊,在这里煞风景不说,害得他一直提心吊胆。
“怎么你很想被我吃吗?”妖怪看子邑纠结的样子,自己也纠结起来:“原则上我是不吃难吃的食物的,但是如果食物强烈要求我也可以勉强一下。”
“……”子邑嚯的缩到墙角:“敬谢不敏!”
烂泥怪就坐在床边,子邑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,靠着墙角隔空喊话。
“作为妖怪你的形态真是特殊啊……”子邑斟酌了用词,没敢说烂泥怪这个形态其实很恶心说真话是需要勇气和代价的,子邑并不想赌命。烂泥怪拍着自己的腿,没有发出声音,手掌陷进了身体里。
“呀,我这个形态是为了穿越一些狭小地形的时候方便嘛,其实我也有其他形态的。”烂泥怪勉强把手**,手掌的部分变成了球形。
“哦……”其他形态?子邑脑子里出现了滚圆的泥球咕噜咕噜滚动的画面……不好不好,他甩了甩脑袋,把多余的想法丢出去。
“穿越狭小地形?”子邑看了看夜色里的东行,这边地形开阔,哪里有什么狭小地形?
“嗯,狭小地形,弯弯曲曲的管道什么的。你想象一下,把你挤在一个很细的管子里往前挤,如果你不是我这种形态的话很难前进的。”
不不不,如果他变成这种形态不是很难前进,而是很难活着吧?子邑试着想象全身被压缩成一条肉干塞在小小的通道,这种光是想象都让他汗毛倒竖的体验想必不是人能忍受的,特别是一旦卡在中间动也动不了……这想象对子邑而言是很痛苦,他既不想思想囚禁在一成不变的地方,也不想自己的本体被限制住。
“抱歉,什么地方会有管道……”子邑停止了想象,可能暂时他都不想看到狭缝和管道这样的东西,他总是会想到卡在中间的拘束感。
“这里到处都是管道啊,所以你看,我身上的东西掉到地上很快就消失了。”烂泥怪抖落了不少粘稠的、不知成分的液体,落地之后,一大滩恶心的像呕吐物一样的东西往中间回缩,最终消失。它张开嘴大笑,露出得意的神情。
“看吧,这里到处都是管道,不过管道不会容纳你们。”
子邑看完之后没有惊奇的表情,他默默捂上自己的嘴以免自己吐出来:“能不能麻烦你别用这种方式给我解释,我的胃受不了……”
“可以可以。”烂泥怪仰着头想了想,问他:“你是叫什么来着?是不是给我说过?我记不得了。”
“我就没报过自己的名字啊……”
“没有?”烂泥怪歪着脑袋想了半天,才说:“那也无所谓,我的名字是申,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
“子邑。”
“我记得了。那么,我该走了。”烂泥怪直起身体,往前走了几步,半边身体消失不见。消失前它最后一次回过头来,初曦破晓,晨光洒在半张脸上。
“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,你能变成美味的点心。”
天光照耀下,淤泥也消失不见。子邑在烂泥怪最后的回眸里看到了自己一个陌生的自己。等等……下次见面是指?
“还有下次?!”
“哦哦,就等着你这一句呢。”烂泥怪再次出现,仿佛专门候着一惊一乍的子邑。虽说东行盛产随性的家伙,烂泥怪一定排在首位。烂泥怪随意地穿梭在子邑看不见的‘管道’里,不管子邑喊它或者不喊它,它突然想跟他说说话了,它就随便露个面。
它说:“和你见面是当然的,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我会不定时来串门的。不过你放心,我会悄悄的过来……”
——就像凌晨那样?子邑回想起来,半夜醒来突然眼前出现一团蠕动的东西,作为一个正常人子邑下意识摸了摸床上有什么防身的家伙,然而没有。如果不是听到它开口说话子邑早就跑了,而听完它说话子邑只想赶快发现自己是在梦里。
“不不,就算你说的这么理所当然,这样也是不正常的吧?你又不吃我,应该没有理由来找我吧?”
子邑捂脸,这样半夜的惊吓他是不想再有下一次了,至少来之前通知一声他好有个准备……可惜妖怪并不愿意照顾他的情绪。
“你觉得妖怪需要有什么理由才能现身?”烂泥怪突然觉得和子邑说话不好玩了,于是悄无声息地消失,地上的痕迹和它一同人间蒸发。
子邑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愚蠢,妖怪的确并不需要去思考人类所谓的动机,人类用来限制自己行为的东西对妖怪而言只是笑谈。它们行事并非不需要理由,而是不执着。
它们和子邑是相反的,他追求的是有因有果的世界,没有理由去做事会让他想破脑袋找那个理由。可是最近这样随性的家伙太多,蛮不讲理地闯进他的生活,破坏他习以为常的规则。他并不去阻止,于是它们一个接一个出现了。
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。或者限制人类的并不是‘理由’,思考本身就是人类的限制,子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被自己禁锢在无休止的思考里。于是他期待着不变,也期待着变化,他害怕的只是变化之后陌生的世界。
就像那个梦境一样,没有他插足的余地,没有他期待的余地,世界如同理所当然般继续那个已经和他无关的故事。子邑喜欢的小说里,第一眼见到的往往是官配,子邑并不敢往这边想。他只是想着,至少,最靠近她的位置应该可以留给他吧?子邑是胆小,是有些愚笨,但有什么关系呢?他才是第一眼见到苏打的人。
这是世界种下的因,他隐隐期待着结果。他活在熟悉感里,而他现在熟悉的,是苏打陪在身边的现状,梦境的剧变他无法接受。
所以子邑是不擅长应对变化的,那种时候他就只能跟着笑,他想他如果能像一个傻子一样,不用期待什么,也不会有失望,那可能会很开心,没心没肺地开心。
因为他失去了可以期望的事情。
卑微的人和卑微的愿望,活着虽然难看,却不希望抛下这份微小的希望活得麻木。
如果现在的状况一直持续,就算世界在天翻地覆地变化,他只要这样安居一隅就足够了。懦弱的勇士候补还在一点一点思考,但他可能没有太阳无尽的寿命去一直想下去,也没有可以陪他一直想下去的人。
不愿意失去,所以他只能试着往前摸索,往前努力一下,找找他不曾有过的勇气。
顺便,喜欢乱入的妖怪还请不要再出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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